陆蓓容文献与中国书画史研究

美术史领域中的文献问题特别困难。以我从事的书画研究方向为例,作品本身的史料价值比较显明,公藏机构存量较大,针对精品的鉴定和编目早已完成。在近年的新风气下,相关单位更有持续整理与刊布作品的意愿。并且,书画的价值往往是排他的。若非刻意造伪,便不存在大量的复本。而文献可以是私密的,因此有些孤本始终不为人知;也可以是公开的,刊刻与传抄均是其基本使用方式;如此,相关书籍的流传轨迹、见存及复本情况都极为复杂,学者掌握它们的水平,远不能与掌握作品的水平相比。

然而,在论证艺术何以具有一部历史的时候,来自图像的证据,有时须从复杂含混的视觉经验转写为抽象的语言,需要审慎考虑其说服力。不必跨媒介转译的文字证据,有时反而直接高效。而且,正因为作品排他、书籍兼容,二者的传播和保存条件也有很大差异。昔人不只靠积累视觉经验,也相当依赖文字知识来建构书画风格和作品传承的历史。书写一部书画随笔,固然是建构;记载家藏书画作品,也是通过记载收藏行为的结果,间接地推进了建构。合而言之,文献与作品一样,参与了形塑每一代世人理解书画的观念边界,指引他们做出行动,走向新一轮的创作、收藏或写作。分而视之,存世作品可视为历代人们行动的孑遗,而文献记载则是他们所知的证据。在长程的时空视野之中,知与行是一个循环。一端有缺,循环无从建立,将会影响论述的有效性。

文献有常见、稀见之别。假设外力均等,一般而言,著述易传而杂录易佚,刻本易见而稿钞本难征。在常见易得的范围内取书籍与字画相证,并不困难,看起来,循环常常在完美地运转着,其实不然。以我更为熟悉的著录、目录材料为例,一位藏家所见所存的作品实物流传至今,只是书画史的一条支柱,且时世越远,作品星散越多。历经淘洗而留存的,不免经历几代价值变迁。它与此前的社会风气、流行趣味与认识水平等历史背景已经大体剥离了,只能在距今较近的主流趣味风潮下进行比较和考量。而通行的历史叙事框架,经常也是近期风潮混合影响下的产物。如此,藏品和历史叙事往往同构[2],所谓文献与实物的“互证”,常常只是在已知的领域内做证明题,提供的新知识非常有限。假如藏家谈论书画的私人著录或笔记得以保存,意味着我们可以跨过实物存亡的限制,探查某人在某一时间节点上的藏品整体面貌,进而综合地理解并说明其选择。假如我们甚至拥有此前、此后的若干文献材料,更可排比观之,尝试构建一段时空中的历史背景,以价值观的变化为线索,合理地反思、审视与重建现行的叙事逻辑。以账目、杂记视之,不足以认识这类书籍。仅以查考流传的方式使用它们,实属浪费。它们是书画史的另一条支柱,可惜迄今未能立足。

何况,稀见文献利用者少,常见材料的使用和讨论方式还需要反思。重新讨论文献材料不仅有助于开新,也是补漏之必需。若以流动变化的眼光看待书籍生成的历史,稿钞本与稿钞本、与刻本之间,不宜一刀两断:以常理言,涉及私藏和知见作品的文字记录未必一次定型,且未必只抄录一份,前后微调,实属常见。以种种顾虑而不予刊刻,或以文本性质不拟刊刻,却又因为文献价值可贵,而在身后数十百年内经人整理付梓,也非异事。即使最为著名的常见书籍,也可能经历这样的过程。择一二种常见易得的旧本来进行论述,有时距实情愈远:基于有限的版本来探讨作者的思想固然容易致误,以晚期逐步定型的材料讨论早期的实践,更难免模糊影响之论。这类问题确实普遍存在,此处不予列举,但是应该反省并改进。

不管问题是否困难,“填补空白”式的研究总是智力上的偷懒,而且“空白”,并不意味着工作的合理性。重新调查和讨论书画文献意不在此。这份工作试图引入更为多元的视角,考察多重因素合力下诞生的历史作品和历史叙事,建立起两条腿走路的书画史。具体而言,在观众的一端,希望重建他们认识作品的条件,看待作品的角度,长时空内的价值和审美变化——这是眼下已经开展的。在创作的一端,展现艺术家的生活和工作方式,说明他们的限制与自由——这是将来所应致力的。《中国书画文献稿钞本丛刊》第一辑将以著录类为主。学习和思考之后,我认为这些材料应有助于讨论以下问题。

一、知识边界问题

基于重要人物、经典作品、常见文献的研究,确实具有里程碑和船锚般的作用。然而,以名家作品与经典文献相互对照,其实质是预先承认一个代代相传的美术史叙事基盘。在常见易得的范围内检读书籍,有时不免误会了艺术在往昔世界里的分量,或过于注意著名的作品与流行的言论,或罔顾书籍自身发展的历史,只将书画著录、画人名录当作备查的工具和可举的范例集。这种工作方式的弊端,诚如贡布里希所言:“读解图像和接受别的信息一样,得依靠对各种可能性的原有知识,我们只能认出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”[3];且必须面对罗樾的批评:“当艺术史家向常识妥协时,他就在逃避自己的责任。”[4]

一部书曾经以何种形式,在什么范围里流传的问题,并不只是版本校勘工作需要处理的问题。那其实意味着讨论某一时期相关问题的界限所在,而当下本行业的研究工作未必时刻自觉,更不及利用文献学者的研究成果,有时径取晚出刻本为论据,所论不免疏失。以极为著名的常见著作《清河书画舫》为例。关于此书的版本情况,年,韩进《〈清河书画舫〉撰著流传考》已辨析清楚,指出现存诸本有十一卷、十二卷、十二卷补遗三种面貌。已知现存清初钞本至少有四种,均为十一卷本,其中三种留存于中国大陆。至于十二卷本,盖为张丑自行增订而成,初亦以钞本流传。至清乾隆二十八年(),始有鲍廷博参与校刊的池北草堂刻本问世。这个刻本杂糅了十一卷、十二卷两个系统的面貌,是为十二卷补遗之本。[5]这篇论文的基础,可能是作者的硕士学位论文《〈清河书画舫〉的文献学研究》。她早已提出,由于书籍并非一次定型,研究中必须格外注意初稿本和增订稿本的条目、次序调整。同时,在讨论张丑书画鉴藏观点时,“对池北草堂刻本中无明确纪年的内容要慎重对待”。[6]

然而,无论是年出版的一部专著[7],还是近年大陆学界关于张丑的几篇论文,引及《清河书画舫》,或选择《中国书画全书》整理本,即所谓“以池北草堂本与释就堂钞本互校断句排印”[8]的版本;或径取四库全书本。[9]书画全书本当以十二卷池北草堂本为底本,四库全书本为浙江巡抚采进,亦为十二卷。据《提要》,很可能仍是鲍氏参校之本。

不必苛求每一个常见版本都名实相符,尤其不必把矛头指向面向大众的普通整理本,但对于具体处理相关问题的学者,却不宜信手选用常见易得的版本来进行研究。至少,目前看来,关于此书成书时间及体例特点的一些论述都还值得推敲,因为人们利用的,只是“较晚流行的原书”;从中所见,或许是“毕其全功的张丑”(十二卷本),甚至是“重经描画的张丑”(刻本)。倘能在明末的鉴藏环境中,仔细讨论十一卷、十二卷两本的细节变化,本来可以获得更加细致生动的知识。韩进的新著《明代书画学著作研究》,已经对此进行了探讨:张丑的《真迹日录》,即是增补《清河书画舫》的素材库,新增十二卷本中,有直接从《真迹日录》所载的日常见闻中移入者。同时,也有初撰十一卷本所有,而新增本中反而删去的。根据不同版本间的细节差异,可以讨论张丑经眼的书画如何增长,他排布材料的方式如何变化,其编写的重心是否发生了转移等问题。[10]例如,韩进所举的宋迪、李建中两个单元在十一、十二卷本中文字内容的差异,似乎不只说明张丑掌握的资料信息有所增进,还显示出他想要用较为丰富、性质不同的文献去替换单一的来源,用较早的记载去替换晚期材料。这是写作者不断完善书稿的自觉。当我们观察晚明以后书画著录类文献的发展,可能不只要考虑尺寸、印章等内容的日渐固定,还要从这些书籍增订的细节中,考虑鉴藏家个人意见与其所见历史材料如何消长,最终走向一种较为固定的叙述模式。另一个例子也出于韩进的研究,目验钞本三十余种后,她认为“通过版本调查,可以发现《书画题跋记》在流传中文本内容衍变生发、歧异渐增的过程”。[11]以美术史学者的眼光来看,这段话可能意味着与郁逢庆及其所录书画相关的知识增长过程。

《清河书画舫》清钞十一卷本ˉ国家图书馆藏

《清河书画舫》的例子说明,在刻本问世以前,一些著作会经历相当漫长的写本时代。书画鉴藏著录其实往往如此。即使个别著作曾及时刊刻,它也会与藏家私人留存,后人代代增补的目录大相径庭。康熙时刻本《江村销夏录》与乾隆朝钞本《江村书画目》[12],便是一例。后者一线孤传,至民国初年,始获注目,故清早中期的人不会批评高士奇“进赝”——所谓“进赝”的材料,当时根本不曾公之于世;而今日关于高士奇的研究,却必然受到此说影响,不得不预先处理它。[13]

于是,由书籍的性质和传播范围谈起,涉及了另一个相关问题:对古人来说,许多知识并非理所当然。如同古代画家并不总是容易见到大师真迹一样,古代读者读书用书的条件,与今日大有区别。今人讨论往昔时,往往默认大家都能读到它们,其实,基于当下的条件,将前贤编入某个趣味传统之中,对他们的知识和眼光做出各种评价,是建立在假设之上的后见之明。这种误区诚然难免,若无自觉,更有可能走向按需立论的陷阱。[14]前人的工作可能极不顺利:距今不远的书,也未必家藏户有,有时要到处求借,更谈不上精读细读。例如,以翁方纲之地位,曾经买不起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,需要请友人出资买下,以便在鉴定书画碑帖时提出借阅需求。[15]

既然如此,该如何谈论往昔世界里的艺术知识?书籍史研究对我们启示颇多。某种性质的书籍集中问世,意味着一些观念或趣味的诞生。某类书籍在相当时段内展现出某种面貌,背后往往有原因。[16]一部书籍问世的时代,和它被大量传抄的时代、被正式刊刻的时代,未必总是一致的。“时间差”问题,也是历史问题。仍以《清河书画舫》为例,乾隆间的学者厉鹗,曾说“《书画舫》近时传抄颇多”。观察此书走向刻本的历程,应当把这段传抄史考虑进去,讨论“近时”及以前的流行情况。在利用刻本讨论原书时,更需要甄别哪些文字是原作者的意见,哪些改动是“出版家”的手笔[17]。这些层面展现出,文献的文本和形态会因各种原因而流动。流动的方向和特点,有助于解释风气的变化。正因为许多著名书画文献都刊定较晚,似乎都有条件进行这样的考索,而且也应该这样做。

试举一则经文献学视角推进美术史认识的例子。明嘉靖间著名的书法家丰坊,有稿本《丰南禺书画目》传世[18]。此目由两部分组成,前一部分为丰氏致友人范大澈书札,信中开列了他渴望收藏的碑帖与书画目录,其中绘画件。陈斐蓉比对指出,丰氏的主要知识来源应是《图绘宝鉴》。[19]考察《图绘宝鉴》的传播史可知,这个结论应当可靠。[20]如果再稍进一步,不难发现:《图绘宝鉴》对晚明文人、艺术家和收藏家的影响相当可观[21],丰坊只是身在这一潮流之中,故而对早期艺术的历史及遗存有这样的想象。他所渴望的藏品谱系,并不是根据现实中流传的作品来设想的,而是来自一个由文本知识构筑的世界。这种情况并不只是从文献到文献的空中楼阁,它可能间接推进伪作的产生。在此基础上,应当思考:何以明末人笔下的画史看起来变化较大?究竟是那一代人的知识来源确实有所改变,还是因为我们身处董其昌南北宗论覆盖以后的时代,很难再听到理论诞生前夜各种嘈杂的声音,并看到艺术家接受与转写理论的实践?[22]

二、收藏问题

要在一个长时段内讨论美术史的形状,收藏史的解释效力依然值得挖掘。相对而言,艺术家的创作生命短,而收藏的实践历程长,外延范围广。每一件具体作品的流转历程再丰富,总在有限的人群范围之内,然而,关于它们的知识却没有固定载体,可以一再散播。口传之外,诗词、题跋、笔记、著录、杂纂,各种文献对此均有贡献。渴望之情感召了更多不同层次的收藏者。他们追逐着不同层级的作品——大名家的普通作品,小名家的真迹,以至伪作——并再度留下文献,荡起更大的涟漪。换言之,言论的影响半径比实物大:强调某些趣味,便让它们获得更大的权重。代笔、割配、高仿、低仿,都可以理解为风气所及下的次生现象。

即使无法一一考定,一个略具经验的研究者也能很快判断:无论公开刊刻,还是以稿钞本流传,大量书画著录文献中的条目都只是以真迹为理想的影子,不管这理想是否以形似来展现。不同层次、形形色色的赝品,才是每一代艺术市场的地基。所谓“常事不书”,那些有意撰述、已经成为经典的美术书籍,常常聚焦于铭心绝品,而不会下探到劣质赝品的世界里。我们其实并不了解古人所面对的“书画市场”,也难以把握他们的平均水平。

因此,常见的“名迹—著录”互证模式是有局限的。这类论述中的佳作,能够利用文献为作品的流传序列提供佐证,令它起到帮助鉴定的作用。等而下之,则不免依据若干名迹的真伪,去反推书籍作者的眼光优劣。历代鉴藏家当然密切关心真假、好坏,但在往昔的情境之中,界线并不是,也不必如此清晰。这类工作既不能全面描述书画的历史上“有什么”,也无助于解释“为什么”。

以作品为导向的收藏史研究,还会遇到很多现实困难。现代博物馆的收藏和展陈制度,无法展现往昔一家一姓的藏品全貌。那些品相完好的名家杰作,获得展出的机会较大。质量稍逊,水湿霉烂或与真迹距离较远的作品则很难亮相。即使以藏家为中心的专题展览,也会受制于作品的物质形态现状。通过文献来看收藏问题,至少可以部分解决这个困难:可供观察和讨论的内容陡然变多了。

把许多著录综合在一起看,将会发现:藏家水平有时只是细枝末节的问题。泛览博观,足以见出更长时段中的草蛇灰线。例如,随着乾隆展现出强烈的兴趣,私家的书画收藏确实有所收缩。乾隆年间公开刊刻的书画著录数量急剧减少,便是一个证据。新图式、新趣味的兴起及士大夫转向支持“当代艺术”的现象,都能从双方力量的消长中获得解释。嘉庆间名臣法式善(—)的私藏目录里,就见不到太多著名的高古作品,而以友朋诗简为主。[23]

不过,乾隆至嘉庆时期,部分京官仍有条件投身于古代书画,甚至可以跨代维系其收藏。这些情况不见于公开刊刻的书画著录,其间的政治因素不难想象。不过,它们偶存于时人的诗文集,而集中展现在几部稿钞本书画目录之中。其中曹文埴(—)、曹振镛(—)父子与初彭龄(—)的家藏目录都值得探讨。[24]以下将分几个方面谈论其价值,借以说明文献背景的收藏史研究可以展现哪些问题。

曹氏父子的目录情况比较复杂,需要稍作介绍。目前已知的曹文埴藏目共有四个版本,其中,中国国家图书馆普通古籍部与北京故宫博物院均藏钞本一种,版本情况一致,内容几乎相同,朱丝栏,半叶八行,不著撰人,卷首自称“乾隆五十六年八月查记”,以鸢飞鱼跃四字分卷。国图所藏,题《书画目录》;故宫所藏,题《曹文正所藏书画目》。据卷面情况判断,时代较晚,行书字体出于同手。

《书画目录》钞本ˉ国家图书馆藏

容庚钞本一种,封面题《石鼓砚斋书画录》,又有小字,题“一九五七年十一月钞寄陈仁涛先生”。此本胶片藏于香港大学,应是最晚的钞本,但现存部分已不全。[25]而曹氏稿本一种,尚存于台湾“中研院”傅斯年图书馆,题为《所藏书画录》,由曹文埴长子曹錤辑录,成书于嘉庆十年()。[26]四卷四册,亦以鸢飞鱼跃为字目,详录款印,谨于格式。稍加对照,可知容庚钞本当出于此一系统。但国图、故宫两本,与它绝不同源。曹振镛家藏《书画目录》,国图、故宫两馆亦有复本。出于同手,无行格,端楷,迄今尚未找到更早的来源。

台北所藏曹氏稿本后有罗永符题记与曹錤自跋。罗氏说,曹文埴官居高位,“得尽读石渠宝笈之所储”,眼力很好。但曹錤并未以作品的层次来排列父亲的藏品,而是将御赐的十五件作品单列在前。对那十五件御赐书画,甚至“不以珍藏私印钤于其后”。如此,它们作为艺术品的意味便十分有限,毋宁是家族荣耀的象征。[27]曹振镛《书画目录》,同样也把御赐书画排列在最前边。近臣获得御赐并非罕事,曹文埴《石鼓砚斋诗文集》、阮元《揅经室集》、英和《恩福堂诗钞》等书说明,那时的高官甚至会把谢表收进文集,不管收到的是香囊、折扇还是书画作品。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看,便有了耐人寻味的意涵:帝王投身于收藏,必定改变了这件事的格局。高级文臣要怎样应对呢?凸显天恩,并避免宣扬自己的藏品,是策略。一份详加缮写的藏品目录,则是事实。

曹錤的跋语谨慎机敏,开篇便说:父亲虽然寄情翰墨,购求历代佳作,但“其上品者率皆充贡内廷,以备琅函秘笈,次乃留之箧笥,时一寓目赏心”。曹文埴曾任南书房翰林,有很多机会接触宫廷收藏品,他和他的同事们可能或多或少地喜爱书画,并有能力持续购求它们。然而,在上有所好的日子里,近臣投身收藏,未必全出于爱好,曹錤提醒我们,那可能部分出于“工作需要”。同时,由于藏品中包括宫廷赏赐之物,它也有助于观察贡入-赏出这一数量上不成比例而制度上持续有年的书画流通现象。文献反映出的历史事实,有时比作品更为丰富和曲折,包容性也就更好。此其一。

曹錤又说,曹文埴身后,书画遗藏平分为二,书中所录只是自己所获的一半。此处,我们再一次感知到了善本的价值:这两段仅存于稿本之后的题跋,既说明了这部稿本藏目至多只是“一半”,又暗示我们:国图、故宫所藏的曹文埴藏《书画目录》,也许可以反映分家前的整体藏品状况;而曹振镛藏《书画目录》里,或者包含着“另一半”。若能对照研究这几部书,必将对书画作为家族财富的一面有更多的认识,且便于近距离地观察一个官商结合的家庭怎样分家。在历代书画价格线索极不平均的情况下,观察一个家族的收藏变化,可能有助于理解艺术品的经济属性。此其二。[28]

回到鉴藏史的世界里。在著录中寻找名迹,并不困难。曹氏稿本收录了董其昌《荆溪招隐图》、陆治《濠上送别图》、袁易《钱塘杂诗卷》等传世佳作。如果兼而考虑《书画目录》,还将发现更多的精品,譬如赵元《合溪草堂图》、王仲玉《陶渊明像》等。当然,有些赫赫之作,流传不止一本;其中某个复本,也曾藏在曹氏斋中。此时,便可以引入《遂初堂收藏书画目录》了。这部多达二十四卷的钞本,与曹氏父子两种《书画目录》一样不著撰人,据所藏书画内容,能够考出所录为初彭龄(—)的家藏。[29]它是一部纯粹的目录,藏者对作品的看法仅以圈点来表明。早期名迹虽多,圈点很少;相形之下,明清以来的作品,判别较明。

若作综合讨论,可以问,这些书里“没有什么”?早期作品的数量相对有限,譬如宋画。再看它们“有什么”,又不难判断:关于明代以来书坛画苑的“一般知识”还比较稳定,且颇为清晰。进入著录的作品,几乎没有偏离书画史主流面貌——也就意味着,针对这一时段和这类客户群的制伪者,仍要遵循某些普遍的认识。

在有和无之外,这些书籍还反映出一些东西从无到有的过程。康熙时期公开刊刻的书画著录,不会收录“现当代作品”,尽管在文人的生活世界里,它们无处不在,甚至还十分有用。至曹家父子的三种目录、初彭龄家藏目录,则收入了相当数量的时人酬赠之作。曹氏稿本是经过甄选的著录,曹文埴上款的作品仅偶然一见。而几种目录里,都有一些与个人生活相关的行乐图,及门生故旧们投赠的字画、寿屏、寿联。它们本来只是官宦世家习见的长物,还够不到“藏品”的边。通过这些细节,既能认识到著录与目录的体例之别,也不难观察到收藏品边界缓缓扩大的事实。体例之别并非细事,因为不同类型的文献,能够揭示出不同的美术史面向,应时时注意甄别。

其实,一个生活在往昔世界里的高级文官,对于书画作为礼物的情形和它的实用价值,一定是毫不陌生的;对地位、名声这些无形资产,也必有直观的认识。此际可以再引入一部乾隆时期的书法著录,以帮助观察那些即将在下一个时代成为藏品的东西。与曹錤的稿本相同,那也是一部由儿子编成的小书,只不过所录全是其父本人留下的书法作品。这位父亲,是汪由敦(—);儿子,名叫汪承霈(?—)。乾隆非常喜爱汪由敦的书法。在乾隆初年的活计档中,留下不少宫廷匠人装裱其作品的记录;陈设档里,也有许多用汪氏书法装饰宫殿的证据;汪氏既卒,乾隆命人将他的书法作品摹勒上石,是为《钦定时晴斋法帖》。

汪承霈记录父亲的遗作时,极尽详细之能事,遍录纸张、尺寸、时代、内容、形制及藏印。[30]汪氏生前,书迹已流传天下,这部著录当然不可能成为全目,但其中不仅包括那些留给子孙的珍秘佳作,也记录了部分进呈御览、播散市肆的作品,多少显示出整理者对作品价值的认知——他用著录的方式来整理它们,而这部书确实是一部知见录。

无论是实用性质较强的对联和屏风,还是带有人情意味的酬赠书画,又或者一位书法家父亲的作品,它们进入著录和目录,便扩大了收藏的范围。收藏毕竟是一个高度私人化的活动,陈寅恪有言:“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,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。”[31]相关文献的性质往往不同,记述方式也因人而异,其内容整饬程度是不可控制的,其记载逻辑与时世变易之间,并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。观念层面的转变更难以一锤定音。可是,曹氏父子、汪氏父子和初彭龄至少说明,每一代著录和目录里有什么,没有什么,渐渐增加了什么,都在定义着当时的“藏品”。乾隆至嘉庆时代,“藏品”范围的扩大确属事实。

只要收藏活动还在继续,持续不断的定义过程就不会终止。在漫长的岁月里,这些记录终究会增加某些人的影响力,让他们最终成为某一时期的名家。所以,要解释艺术何以具有一部历史,应当讨论某些作品何以久久占据收藏榜,另一些却无此荣光。友人励俊先生有一个很好的比方,不必计较其严密性,但可以听其大略。他说:名作传世与否,随机性很强,它们相当于盗掘出土的古代文物,其时序和内容往往混杂。要勘定每一个地层里究竟有什么,没有什么,还是需要文献的眼光。因为,一部账簿、目录或著录书籍,往往具备一定体量,且能与具体的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相联系,可以视为历史时空中的剖面。顺着这个思路,我也有一个比方:传世作品告诉我们,历史这班公共汽车上,至今还乘坐着哪些人;而文献告诉我们,坐过这班车的人很多,他们在每一个站点上上下下。即使远古不可追,明末以来的相关书籍,大体还首尾相衔。身为研究者,至少有责任记录这辆车经行的线路,而不只是站在眼前这个站点,欢迎那些坐到此时的乘客。此其三。

三、区域问题

曹、汪两姓同属徽州。这两个家庭,身在文官系统金字塔的顶峰上,以都城为生活重心;与他们同乡的大量士子却没有这样的运气,在家乡周围度过了一生。但不论身在何方,眼力如何,对作品的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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