敦煌文化小说连载敦煌遗书连载12欢

《敦煌遗书》

冯玉雷著

欢喜

约特干古城尘土飞扬,“坎土曼”与瓦砾的撞击声不断交响,打破古城宁静。

  斯坦因借鉴斯文?赫定的经验,用重金鼓励的方法调动雇工积极性:“谁首先找到古代文书,奖励一瓶西药!”在西药和金钱的诱惑下,挖掘几天,民工彻底克服初期的恐惧心理,很卖力地干活。各种巧妙的,糅和印度与中亚风格的佛像、雕塑、木板画陆续出土。木板画全都源于佛教神话传说,还有印度民间象头神像。他们清理出一座寺庙,发现佛教壁画和灰泥粉刷的浮雕。壁画因为干燥沙子保护,虽然埋没多年,依然色彩鲜艳,富丽堂皇,而且,画工精美,手法娴熟,艺术造诣很高。

  斯坦因抑制住激动心情,每找到一件古物,都仔细拍照,并详细注明出处。到后来,几乎每过一刻钟都有惊喜发现,必须废寝忘食地工作才能完成任务。为节省时间,三餐地点都改在工地。后来,干脆将早餐与午餐合并,晚上整理资料,到深夜。

  大夏担忧他的身体健康,不断提醒:“大人,在您翻越冰雪覆盖、崎岖难行的帕米尔高原时,我一点也不担心,因为,那里有高尚的神灵魂护佑。可是,现在,我感到了某种恐惧,这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。”

  “不要太忧虑,玄奘法师始终与我们在一起!”

  “我是说,你这样没命地工作……”

  “有什么办法呢,马大人配备的优秀秘书除了抽烟、睡觉,就是撒谎、赌博,所有事情只能由我来做。可惜,你不懂中文,不然,我一刻也不愿收留他。”

  “要不,我开始学习中文吧?”

  “太难了,而且,也没有时间。昆仑驼主、八荒都提到过一个叫蒋孝琬的人,我隐隐约觉得,他是最合适的中文秘书:有良好的学术素养,吃苦敬业,懂突厥语,又有长期在官府任职的经历,这似乎是上天专门为我在中亚考察打造的得力助手!”斯坦因苦笑一下,“只可惜,他就像驴子幻想中的红萝卜,生长在未知的土地里。唉,你帮我管理好民工,他们才最值得担虑,这可是没有生命、没有法律的荒漠地带啊。”

  “您多虑了,民工就是走到十八层地狱,心里还坐着个阎王爷。”

  夜里,斯坦因标识完白天发现的古物资料,拿过一件新鲜如初的木板画,打算随便看看就歇息。画面是身着中国式甲胄的勇士雕像,双脚踩在恶魔扭曲的身上。恶魔浓密的头发挽成螺旋状。斯坦因在印度拉合尔博物馆许多希腊—印度类型雕塑上都看见过这种类型,表明印度、希腊和中国文化在这里曾经有过密切交融。他想马上写信,给霍恩雷报告这个惊人的发现。刚开头,一阵眩晕,便伏案休息。困意袭来,他沉沉地进入梦乡……几声清脆的驼铃声飘来,接着,看见驼队在波涛般起伏的沙海中行进,到达丹丹乌里克。国王率领全城百姓迎接,众多服装华丽的美丽少女载歌载舞。突然,四周四面传来凄凉的芦管声,接着,人们惊慌失措,四散逃奔,一边叫喊:匈奴骑兵抢象牙佛来了!国王镇定自若,对斯坦因说:你别担心,我国朝野人士都信奉佛教,从善如流,人善天不欺,匈奴虽有精兵数十万,但做的是不义之事,连沙漠里的大老鼠都不会冷眼旁观!话音刚落,一只金银两色的老鼠带领鼠群冲向匈奴兵,咬断马鞍、衣服、弓箭上的带子。士兵落荒而逃,老鼠穷追不舍。斯坦因也夹杂在士兵中逃跑。但是,眼皮沉重得抬不起。突然,后面的老鼠似乎站立,变成贾船,阴笑着,张牙舞爪,扑过来。斯坦因在细软的沙地里挣扎,忽然,沙地陷落,他随着瀑布样的沙漠坠进无底深渊,空中传来贾船阴森森的笑声……

  斯坦因猛地惊醒,木板画被撞开,冷风吹得驼油灯闪烁不定。帐篷外,人声杂乱,金属器皿叮噹做响。斯坦因听见有人走近,迅速拿起枪,一手拿起木板画,吹熄灯,匍匐前进,隐蔽到门口,屏息静听,外面只有贾船怪异而尖利的刺耳叫喊,令人毛骨悚然。除此而外,听不到劫匪的恐吓声、枪声及马鸣声。

  “大人,贾船发疯了,他追着杀民工呢!”

  是大夏的声音。斯坦因警觉地走到外面,仍然一手拿枪,一手拿木板画,像古代罗马的角斗士。黑暗中亮着十多个火把。赤手裸体的贾船被捆绑起来,像牲口那样拴到死树杆上,嘴里不停地尖叫:“魔鬼!我看见魔鬼伸着血红的舌头到帐篷里来了,个魔鬼,他们手里沾满鲜血,毒血,坏血,卡特,你走开,走开!”

  斯坦因过去,借着火把,看见贾船身上被刀划开很多口子,而且——怎么会事?他的生殖器哪里去了?是不是他想对娇娇或善爱心怀歹意,遭到惩罚?

  “卡特是谁?”

  火把后面战战兢兢走出一个瘦小的男子。

  “他为什么喊你的名字?”

  “不知道,我们正在睡觉,他就叫喊着冲进帐篷要杀人,多亏我惊醒得早,不然,十几个人就会没命了。我想,魔鬼附上了他的身体。”

  猛地,斯坦因发现贾船身旁不远处有一块大木板,拿起看,立刻认出是根据玄奘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所记“鼠头神”传说的内容绘制。虽然在黑夜中,但在火光的照耀下,画面仍然鲜艳夺目,并不因为时间久远而失去灿烂光辉。显然,这是民工私藏。

  “这是谁挖出来的?”他厉声喝问。

  一片寂静。只有火把在激烈燃烧。

  “要不说,我陪你们站到天亮,再到天黑!”

  人群轻微地骚动起来,接着,有人大声说:“卡特,说了吧,不然大家都得冻死。”

  斯坦因命令民工把贾船抬到营房看护,其他人回去休息。斯坦因带卡特回到帐篷,恶狠狠地说:“从实招来,不然,我马上派人送你到潘大人那里,让你把监牢的地坐穿。”

  “老爷,我招,我招,”卡特哭丧着脸,“都是贾船那个官油子,他威胁、哄骗我们,让把挖出的好东西送给他。”

  “怎么威胁你?”

  “他说和潘大人是老乡,如果不听话,有办法让我们拿不到工钱。”

  “他怎么哄骗你?”

  “……老爷,我这是第一次送古物……”

  “回答我的话:他怎么哄你骗你?”

  “……他答应我,送了好动西就让睡女人。”

  “女人?”

  “他说,娇娇和善爱是官府供养的妓女,只要我表现好,就可以……老爷,我没钱娶女人……昨天,挖出了这块木板画,跟新的一样,就藏了起来,夜里送给贾船,谁知道,他一见鲜红的木板画,脸色大变,发疯了……”

  “别人给送他古物没有?”

  “不知道。反正,我是第一次。要说谎,就割了我的舌头。”

  “那他的胯下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……老爷,我们也是今晚才晓得,他原来是太监,哈哈哈……”

  斯坦因喊来大夏,让他安排人看守卡特。大夏安排好,向娇娇和善爱帐篷走去。

  “你干什么去?”

  “她们受了惊吓,不敢睡觉,让我陪着说话。”

  斯坦因狐疑地回到帐篷,睡意全消,坐到天亮。因整日测量而疲惫不堪的拉姆竟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。斯坦因把民工召集起来,严肃地宣布纪律,再次规定重奖重罚的措施。午餐后,他觉得头昏眼花,便回帐篷休息。刚睡着,大夏兴冲冲地闯进帐篷,惊醒他。

  “干吗那样慌慌张张?”斯坦因不快地说。从来没人敢擅自进到自己的帐篷,即便是最亲近的人——包括勤勤恳恳的拉姆。

  “大人,一卷突厥文书!”

  “哦?快拿来看!”

  这份手稿文书为许多张椭圆形古老纸片叠在一起,打上孔,然后用丝线串起来,可以翻阅,每页上面有十四行精美突厥写体文字。丝线与他看见过的《克什米尔王记》、《大唐西域记》装订用线一模一样。不过,这件文书看样子在空气中暴露时间很久,却没遭到风雨和沙尘的侵袭,会不会是赝品?

  “古书怎么不像新挖出来的?”斯坦因疑惑地问。

  “大人,这是我刚刚从树洞里掏出来的。”

  “树洞?在哪里?立即带我去看!”

  大夏领他到善爱帐篷外,指着旁边一棵大树,说:“在这上面!”

  胡杨树很粗,树杆被流沙埋去很多,依然显得雄伟高大。尤其是坚如骨骼的白色树丛杈和躯杆,虽然枯死多年,但依然顽强地挺立空中,昭示着当年繁荣茂盛的风采。

  斯坦因眯着眼睛看一阵,问:“是谁首先发现文书在上面的树洞里?”

  “是我,大人!”善爱说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上面有文书?这棵树很高,可别说你好奇地爬上去玩耍时无意间看到的。”

  “老爷,自从在这棵树下扎下帐篷后,第一天晚上梦见空中有尊玉佛;第二天晚上梦见大树变成巨大的象牙,有人在上面雕刻佛像;从第三天晚上开始,每个夜里都听见上面有很多说唱声和乐器响动,好像在演戏。昨天晚上,我果然梦见壁画中那样的美丽舞台,帷幕刚拉开,就被贾船的尖叫声惊醒。”

  “你有同样的梦吗,娇娇?”

  娇娇摇摇头。

  大夏见斯坦因满脸疑惑,进一步解释:“今天早晨善爱讲了她的梦,我觉得是神灵在昭示什么,很好奇,就上到树顶,在枝杈间有一个树洞,正好遮挡住阳光和风沙,我伸手试探,触摸到了文书。大人,事情在您看来有些离奇,但确实是真的。另外,还有个原因使我想爬上树看看究竟。”

  “快说说,是什么?”

  “这座故城还又一个突厥语名字——丹丹乌里克,翻译成汉语,就是‘象牙房子’,您应该知道的。”

  斯坦因恍然大悟:“……‘丹丹乌里克’…‘象牙房子’……对啊,我怎么没想到?”

  他爬上树,拍几张照片,然后回帐篷,全神贯注,研究半天,证明这是《弥勒会见记》的突厥文译本。斯坦因只在加尔各答霍恩雷藏品中见过梵文本《弥勒会见记》,内容与这本书完全相同。在以前研究中,他读到过关于公元8世纪中叶圣月大师依据印度原本译成突厥文的记载。而古代和田地区的人们信奉弥勒佛,僧人们经常演出这个戏剧,土《弥勒会见记》译本在情理之中,可是,关于文书的来源,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吗?

  他取出从和田人手里得到的“古书”,对照着看。“古书”的纸质显得似乎更古旧,而文字完全不同于突厥文、佉卢文、波斯文、梵文,当然,也根本不像汉文,就是说,完全陌生,找不出与其它文字有任何联系的蛛丝蚂迹。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在互相影响中发展变化,怎么可能有独立形成的文字?再拿过突厥文《弥勒会见记》,一眼就可以看到,它的装帧、成色、文字都从容不迫,自然而然。它作为古代僧人排演宗教戏剧的脚本使用,文书共分二十八幕。第一幕为序幕,宣讲佛教教义,第二到二十六幕为正文,主要描写未来佛弥勒不平凡的一生。而且,每幕前的演出场景都用红墨标写,说明人物神情和动作。造假者会对利润并不很高的“伪品”如此精心、细致地下功夫?不大可能。斯坦因用手指粘山水,向红墨、黑墨字迹拭拭,没有掉色;而以同样的方法在“古书”上轻轻一摸,劣质的黑色就粘到手上。可是,霍恩雷收藏的神秘古书却与突厥文《弥勒会见记》一样,都不掉色。这又是怎么回事?

  斯坦因脑里一片混乱,理不出头绪。走到外面,大夏还同民工谈论刚刚的发现,喊过来,说:“你知道这是什么文书吗?”

  大夏摇摇头。他会说突厥语,但不懂突厥文字。

  “这是古代突厥文的宗教戏剧的演出脚本,也许,在某个偏僻的寺庙里,如今还在上演那个著名的戏剧——《弥勒会见记》。我相信,这部书是古代留传下来的,不过,它怎么会藏在树洞里?我没有看到过有关这方面的记载。”

  “这很好解释。以前,人们为了争夺水源和绿洲,经常发生战争,或许,这本书是一名虔诚的僧人在城市遭到毁灭前把文书藏到树洞里,通常情况下,敌人不会爬上树搜寻财宝。”

  “这种描述在学术上无法立足。”

  “先生,您来自欧洲,我来自亚洲,但是,不管在任何地方,把我俩扔进猴群,是不是很容易区别开来?我不知道,你还需要什么样的证据。”

  “当然要真实可信。”

  “如果我不是出于对古代文化的兴趣而抱任何商业目的,何必要到大沙漠里出生入死?在和田,富商给我的工钱远远超过潘大人的年俸。”大夏似乎受极大侮辱,义愤填膺,“或者,现在我就离开考察队。我虽然是下等人,但从不愿意被怀疑。”

  “我相信你,只是怀疑那两个任性的女人。”

  大夏说:“善爱也值得信赖!她不可能虚构神圣的梦境。在和田,有个传说,约特干以前是片荒漠,玄奘回国时带着稀世珍宝象牙佛,轰动绿洲上各大寺院,所到之处,纷纷祈求供养。经过和田时,国王专门按照神谕在这里建造了一所美丽宽敞的房子供养象牙佛,信徒们从四处涌来,修渠植树,建造寺庙,后来,形成这座城市,并蔓延到整个约特干。”

  “难道这里不是玄奘当年经过的和田古城?”斯坦因问。

  “不敢断定。我只知道那个传说。”

  “这个鼠头神木板画呢?根据玄奘记载,应该在王城才对啊。”

  “木板画没有长腿,但是,很多僧人却能四处走动,可以带走它们——大人,你凭什么确定当年这样的画仅仅只有一块呢?”

  斯坦因愣片刻,拍拍头,“嗨!瞧我这脑子,近几天没睡好,懵了!”

  《弥勒会见记》带来了好运,接下来几天,婆罗谜抄本、梵文佛教经典、胡杨木片汉语文书和其他木板画被陆续被发掘出来。其中一幅木板画内容正是玄奘记录的《蚕丝公主》。

  贾船服用镇静剂,睡两天,醒来后,恢复正常。他全然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,斯坦因怕他看见木板画再次犯病,就让大夏打包捆扎;同时,担心他与民工勾结捣鬼,便增加到各处工地散步视察的次数,而且没有规律,让他们无机可乘。

  圣诞节来临,斯坦因让民工休息一天,还让厨师准备颇为丰盛的饭菜,表示祝贺。他给自己放假,上到巨大的沙丘上,打量几乎被挖遍的丹丹乌里克,内心充满强烈的喜悦和莫名的忧伤。这个未知的古代曾经繁华城市虽然进驻了一批特殊客人,但在夕阳的温柔照耀中仍然处在沉睡状态,似乎还要继续沉寂下去,永远不会苏醒。他忽然想到一个比喻:丹丹乌里克是历史大树上结下的苹果,色彩艳丽,味美质优,但是,如今,瓤肉已经被虫子从内部蚀空,只留下外壳,而它浑然不觉……这个比喻很恰当,却令人不舒服。那些被挖掘后裸露在空气中的大坑就像古城猛地睁开的眼睛,天真无邪。斯坦因仿佛洗澡时有人突然闯入,浑身不自在,也不敢与古城对望,便想绕过沙丘回营地。

  刚转身,见有个人影晃一晃,倏地消失在沙丘间的红柳包后面。

  是谁?难道在把挖掘到的什么宝贝埋在那里,以便日后来取回?想着,斯坦因怒气冲冲地跑下沙丘,大踏步走到红柳包跟前。卡特蜷缩着身子爬在地上。

  “刁民,怎么又是你!这次,想私藏什么东西?”

  “老爷,我真的啥都没做!”卡特说。

  “那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吗?”

  “嘿嘿,大人,这次我没干坏事,别大喊大叫,你快回去吧!”卡特似乎不怀好意。

  “你到底藏在这里看什么?”

  “我想看好戏。如果你有兴趣,可以跟我走。”

  “好吧,我倒要看看有什么怪事。”

  翻过一个矮沙丘,前边是片枯死的果树林和几处破房屋。卡特敏捷得像只野猫,蹑手蹑脚,弯腰从低矮的果树枝杈间穿过,到土房子跟前,从敞开的窗户处往里面看。忽然,房间里传出男女交欢的声音,他进不得,退不得,怔住了。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夸张,到后来,似乎变成野兽的嚎叫——是大夏和娇娇!

  无耻!斯坦因在心里狠狠地骂一句,转身怏怏走了。

  圣诞晚会在清理出来的古代广场上举行。民工们忘情地狂欢,仿佛这节日属于他们。真正的主人斯坦因闷闷不乐,本来就沉默寡言的拉姆也因为思念亲人而心事重重。

  大夏却坦然自若,与大家喝酒,说笑。斯坦因心里一阵阵地发凉。看来这是个高明的骗子,树洞里掏到突厥文书纯粹是鬼话,是精心策划的一个计谋。他们究竟想干什么?

  卡特走到大夏跟前,在他耳边窃窃私语。大夏望一眼斯坦因,转身向旁边的娇娇说几句悄悄话,然后,他们朝这边放肆地大笑。斯坦因被激怒了。他猛地喝干一杯烧酒,气冲冲地走到大夏跟前,挥舞拳头,声嘶里竭地叫骂:“骗子!流氓!无赖!”

  人们停止舞蹈和歌唱。所有人都被电击一样,笑容凝固,僵在他们脸上。

  大夏不明白斯坦因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暴躁,“大人,你在对我说话吗?”

  “还能对谁说?在这里,没有人比你更无耻、卑鄙!”

  他疑心有人在捣什么鬼,继续保持平静,“……大人,今天是西方的节日,你们都想让你高兴点,可是,你为什么要发火?”

  “别假装成正人君子模样,卑鄙的人儿!我花那么大代价送你到法国学习,是想把你塑造成一个上等人,可是,我错了,错了!你那下等人的劣根性非常顽固,就算十头牛来拉,也无济于事!你本质上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下等人!”

  空气被凝住了。大夏眼睛睁得老大,目光里射出铜箭般亮光,像发动攻击前的雄狮那样沉重地呼吸。斯坦因似乎听见他喉咙里的粗壮拉扯声。

  “先生,你知道吗?你在侮辱我!”大夏声音颤抖,一句一顿,“请当着众人面说清楚,是什么事情使你如此毫无理智地侮辱我!”

  “……我羞于提起!或者,对你来说,再无耻的事情都可以原谅。”

  斯坦因说完,转身要走。

  大夏提高嗓门,吼道:“你敢再向前走半步,我将和你同归于尽!把事情说清楚!”

  “好吧,我觉得事情太肮脏,但为了帮助你恢复可耻记忆,我提醒一下,时间:傍晚;地点:沙丘后面的果树园;事件——你自己应该清楚吧?”

  大夏一怔,哑然失笑,他痛苦地扭过头,涩涩地笑几声,重新抬起头,平静地说:“我真傻,是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。先生,坐下来谈谈,可以吗?”

  “你还有什么话,说吧!”

  “先生,你骂我‘骗子、流氓、无赖’,是指傍晚我和娇娇在果园里的事情?”

  “这还用问吗?像你这么放纵自己的男人,根本不懂得为谁责任,所以,我才不信你拿来的文书是真的!”

  “够了!洋人先生,够了!”大夏厉声打断,“说那么多没用的话,有什么意思?娇娇是女人,我是男人,我们两情相悦,就这么简单,与你何干?与文书何干?先生,你武断,疑心重重。当初,在克什么米尔,我明明告诉你那些‘驼唇纹’的内涵和意义,你根本不信,非要我向法国人学到那些字母的发音,而且把名称改为‘佉卢文’才肯相信,为什么?在我们家族,继承玉器雕刻的传人首先要在神圣的仪式中掌握各种‘驼唇纹’的象征意义,就因为我们的工作以心灵默默地说话,所以,语言逐渐丧失,但是,那又有什么关系,文字难道自己不会说话吗?”

  “我没有兴趣与下等人探讨高深的学术问题。”

  “在你眼里,所有没读过书的人都是骗子,是傻瓜,是你们随意驱遣的奴隶。你沉醉于裸奔艺术时不是这样,在克什米尔也不是这样。我以为你会永远像裸奔状态那样坦诚,可是,这次到中国,你变了,你处处回避裸奔及相关的词语,还不如采诗、善爱和娇娇。你变得疑神疑鬼,气令颐使,根本不相信下等人有尊严,你不相信别人会不计任何报酬为你做事,你不相信真诚、善良、宽容!当我奇迹般地得到《弥勒会见记》时,多么兴奋啊,可是,你泼给我的是冰冷和怀疑,根本没有想着去享受发现带来的乐趣。现在,你又无端诽谤我们,就更可笑了。此前,我以为你那些表现是西方读书人的习惯,勉强接受,可是,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深深地刺激了我的信念,我不会再认为你所谓的研究、考察有什么意义。”

  “你竟然反咬一口!无耻!难道你的荒诞行为高尚吗?”斯坦因怒吼道。

  “我觉得很奇怪。你根本不懂得尊重生命,当年,为什么会热衷于裸奔?几月前,驼队从皮山到和田,穿越河流,有匹骆驼陷入水坑里,你不听劝阻,竟然开枪打碎了它的头颅。现在想来,你的血液本来就同冰水一样凉。”

  “在那样深而陡的水坑里,骆驼根本没有办法求生。我虽然不是职业骆驼客,但也知道骆驼寿长命短,如果不开枪,它将在折磨中慢慢死去,我要尽早结束它的痛苦!”

  “别为你的残忍辩解!”大夏搂过娇娇,“我和她怎么就无耻了?真是不可思议。你只对死去的东西感兴趣,你无视美好的生命,百般挑剔鲜活的一切,却对岁月遗忘、沙丘淹没的荒凉古城兴趣很浓,唉,算了,一切都没有意义了,离开前,希望你向我道歉。”

  民工蠢蠢欲动,“逼着我们挖寺庙,不遭金刚报应才怪呢,我每天晚上都做恶梦!”

  “对,不干了!结算工钱,送我们回和田!就是坐大牢也不愿给你卖力!”

  大夏挥挥手,大声说:“你们别瞎凑热闹,我离开,是自己的决定。”

  斯坦因刚要说话,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。是拉姆。他走到前边,说:“各位,今天是西方传统圣诞节,首先,我祝大家新年快乐,吉祥如意!其次,我向大家表示深深的歉意。其他的话,等会由斯坦因先生来说。在这之前,我要按照家乡习惯,做弥撒!”

  拉姆向人群撒下几枚俄国卢布金币。民工们惊喜地呼叫着争抢起来。拉姆同斯坦因进了帐篷。过许久,斯坦因独自出来,走到大夏跟前,手搭胸前,低下头,“尊敬的朋友,我之所以气恼,以为文书是你们合伙编造的。”

  “我用生命担保那是真实可信的!”

  “那么,我收回刚才所有的话,并恳求你留下,”然后,他转向大家:“同时,如果我冒犯大家的地方,请多多原谅!”

  大夏沉默不语。娇娇推推他,“男人打架动刀都是常事,干吗耍小孩子脾气?好了,别小肚鸡肠了。大家唱歌吧,唱歌!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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